行醫20多年看遍人間地獄 吳育政醫師:無需花大錢到瑞士,善終本是基本人權
自然善終,你我都值得。
文/陳莞欣 攝影/影巷26號
編按:善終為什麼很難?為什麼安樂死不一定是解除痛苦的萬靈丹?醫師吳育政在行醫生涯中,看盡病人飽受無效醫療之苦。醫療介入確實延長了生命,卻沒有生活品質可言。人間地獄,有可能消失嗎?
「在呼吸照護病房,我看到的景象讓我嚇到了。我覺得那根本是人間地獄。」說起國內無效醫療氾濫的現象,醫師吳育政有許多感慨。
行醫20多年,吳育政本是麻醉科醫師,其後為了增進專業,轉而到加護病房接受重症醫師訓練。他曾任彰化基督教醫院內科重症醫學科主治醫師、大林慈濟醫院麻醉科主治醫師。在重症醫學科的10年,他眼見醫院像工廠,將病人推上「不得善終」的流水線:病人在加護病房被救活、下轉呼吸照護中心、呼吸照護病房,依賴呼吸器維持生命跡象。
呼吸照護病房是什麼樣的地方?吳育政傳神地形容,在大通鋪般的空間,躺滿身體扭曲的病人,只聽得到呼吸器打氣的聲音。「這些人雖然活著,可是像死人一樣,什麼也做不了。跟金庸小說中寫到的活死人墓沒什麼兩樣。」
為了推動善終理念,吳育政曾投書報章雜誌,也與紀錄片導演陳志漢合作拍攝《一念》。2023年,他寫下自己在醫療現場的見聞,集結成電子書《過場》,售價象徵式收費10元,希望喚起大眾對無效醫療議題的重視。然而,多年過去,醫療亂象卻始終沒有太大的改善,他自嘲:「希望撥亂反正,卻是毫無成效。」
儘管如此,他依舊正向看待,「我路已經走到一半,不能後退,只能往前進。這也不是使命感,只是覺得,這輩子總要想辦法把它做完。」
無效醫療為何氾濫?台灣醫療太進步、便宜,卻造就意外的惡果
為什麼醫療愈來愈進步,善終卻反而變得困難?吳育政認為,無效醫療之所以氾濫,和醫療商品化、健保制度設計有很大的關係。「以前人在家中,身體愈來愈虛弱、慢慢吃不下,最後就自然死亡。要送大醫院可以,看你要賣房子還是賣土地來付帳單。」
如今,健保制度讓醫療變得平價、更多人得以負擔醫藥費,卻也帶來意想不到的惡果。吳育政曾遇過一位75歲、坐輪椅的老先生,平時住在安養院,主要照顧者是79歲的姐姐。心臟外科醫師告訴老先生,他的心臟瓣膜已損壞,應該動手術更換。
當時,負責手術前麻醉評估的吳育政,直接告訴病人,「伯伯,你想一想,我覺得做這手術對你來說意義不大。你也不可能像20歲一樣,從輪椅上站起來。」病人幾經思考後,決定放棄手術。原本的主治醫師不太開心,但吳育政認為,即使動了手術,病人年事已高,生活品質不可能顯著提升。「醫院愈商業化,這種沒意義的事情就變得很多。」
近年,善終意識抬頭,開始有民眾主動要求撤除末期病人的維生醫療。然而,「99%的病人會說我不要接受無效醫療,但現實生活中,還是有99%的病人接受了無效醫療。」
好走很難,除了家人不願放手,吳育政也直言,健保制度提供極大的誘因,讓病人「不得善終」。不論是點滴、呼吸器、鼻胃管、手術,每一項「多做」的醫療介入,都會為醫院創造利益,且病人、家屬不需要付出太多成本。「假設明天開始裝呼吸器全自費,你看看病房裡還會剩多少病人?」
再者,醫療專業門檻高,醫師對病情的解說,牽動家屬的決策。「醫師說,你爸還有救,不讓他插管嗎?光這樣一句話,家屬就不敢再多說什麼了。」
該放手,或者有任何機會都不放棄?醫療也有灰色地帶,怎麼辦?
當然,醫療也有灰色地帶。一項醫療處置是否「無效」,有時連醫師也無法斷言。吳育政曾遇過一位病人,21歲就罹患罕見疾病抗NMDA受體腦炎,入院時已意識不清,經過半年積極治療仍昏迷不醒。最終,他從入院到治療結束出院,總共花了530天。期間主治醫師也曾自我懷疑,自己是否在施行無效醫療?
幸好,在這個案例中,主治醫師奇蹟般地救活了病人。吳育政強調,醫師不輕易放棄病人,但這份堅持是立基於醫學證據之上。相反的,「如果我們找到證據,例如用核磁共振掃描病人的大腦,確定他不會醒,治療就該停止了。」
放手並非容易的決定。有時,即使病人恢復健康的機率不高,家屬也不願放棄任何可能發生奇蹟的機會。吳育政建議,若病人還有意識,應尊重他的意願:「他可以接受帶鼻胃管和氣切管活下去,家屬經濟能力也可負擔,那就OK。但假使他不想這樣活,那也沒有必要(堅持)。」
而若病人無法為自己做決定,家屬又意見不一時,最好召集所有人與醫師舉行家庭會議。在會議上,大家可以從病人利益、照顧者、經濟能力等各方面評估,提出自己的想法。他強調,家庭會議不怕人多嘴雜,反而參與者愈多,愈可能像蒐集大數據般凝聚共識。他舉例,有些家屬會主張無論如何都要救到底,「我會說好的,你非常孝順,將來你要負責到底,他就會沉默不語了。」
安樂死是問題的解方嗎?無需花大錢到瑞士,善終應是基本人權
每當社會討論善終議題時,總不乏「希望台灣安樂死合法化」的聲音。但吳育政直言,他不認為安樂死可以解決目前國人的臨終困境。(相關閱讀:活著很痛苦,為何不讓我走?關於安樂死,贊成與反對前你該知道的不同討論)
目前,台灣已有2部和善終相關的法案:《安寧緩和醫療條例》和《病人自主權利法》。民眾可藉由簽署預立醫療決定,自行選擇在疾病末期等5種臨床情境,是否要接受人工營養、使用維生設備。已簽署DNR意願書的民眾,經2位醫師確診為末期病人後,不施行心肺復甦術或維生醫療。若原已施行心肺復甦術或維生醫療,也可依法終止或撤除。(相關閱讀:如果可以好死,誰想要歹活?《病主法》上路後,善終理想與現實的落差)
吳育政指出,即便2部法案立意良善,在醫療現場仍未必能夠落實。他舉例,病人簽了DNR,然而,「家屬說要插管,不然要告醫師,誰敢不插管呢?有些醫院也會為了生意,說病人還有救,為什麼不插管?」
他強調,如果這兩部法案都能完全落實,未必要安樂死,也能讓病人不再受苦。以近年台灣最知名的安樂死案例、赴瑞士的前體育主播傅達仁為例,現有的安寧緩和醫療,本就可用足夠劑量的嗎啡為病人減痛、讓病人進入緩和鎮靜狀態(Palliative Sedation),舒服地走向臨終。過程合乎台灣現有的法律,也不違反醫學倫理。
然而,現實的是,安寧緩和醫療的健保給付相當有限。「解決問題無利可圖,問題留存卻財源滾滾。誰要解決問題呢?」吳育政直言,民眾拼命爭取安樂死,卻忽略無效醫療氾濫的事實,「不得善終」的問題就不會消失。
「自然善終,本來是再正常不過的基本人權,怎麼會在台灣的健保制度、商業化的醫院中,不斷被扭曲呢?」吳育政感嘆地說,無效醫療不只延長病人臥床、受苦的時間,也耗用大量醫療資源,讓原已人力不足的台灣醫療環境更加惡化。
儘管大環境並不樂觀,吳育政仍保持希望。2023年6月起,他開始收治想在家善終,卻無處可去的病人,讓他們能自然走完人生的最後一哩路。他笑說,「這輩子,我至少要消滅一點人間地獄,才覺得人生活得值得呀!」
相關閱讀:吳育政著,《過場》,麥田出版
2023/08/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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