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陳名珉 圖/Shutterstock 責任編輯/吳丹華、陳莞欣
編按:當親愛的家人生命走到最後,該如何對待他?台劇《媽,別鬧了!》的故事原型、作者陳名珉的媽媽,嫁到澳洲多年後與「阿北」(阿伯,媽媽的再婚對象)回來台灣,因為阿北胃癌癌末,不想過度治療、不要躺著痛苦的等待死亡,希望能夠有時間與每個孩子見面道別,因此飛來台灣一趟。如何面對癌末、生命倒數的家人?澳洲人對善終的想法或許可帶給我們一些省思。
話說阿北自從確診胃癌末期,醫生斷定時日無多開始,我媽就覺得:問題就出在你不吃蔬菜。
阿北不吃蔬菜,一點也不肯吃,他也不吃任何蔬果汁之類的東西,一點也不肯吃。
他對愛吃蔬菜的人通通嗤之以鼻,說我們是兔子。
他的飲食習慣在我們看來簡直不能更糟,肉食動物,只吃紅肉,喜歡各種炸的食物,吃高熱量的起司,喝可樂或是加很多糖的咖啡。
他從以前就這樣,只要想妄圖改變他的飲食習慣,他就爆炸。
但他也不會改變別人的飲食習慣就是了。
就是在尊重這方面,阿北做得很好。
可是確診癌症,在我媽看來,應該是人生的一個分水嶺。她覺得:這下你應該反省自己的飲食狀況,吃點有營養的了吧!
結果不,完全不。
我媽說阿北的癌症讓她大吃一驚。就是吧,在台灣,如果誰病到這種程度,遠親近鄰哪怕左鄰右舍見了面都得力勸:應該吃健康的啊、應該改變飲食習慣啊、應該做這個治療啊、應該吃點那個營養的啊、你知道有人吃什麼什麼就好了嗎、我家裡有人給某某醫生看看好了、你知道有個秘方、我跟你說你應該改信某某宗教……
但在澳洲,至少阿北的親戚朋友們都不是這樣。
澳式思考1. 癌末一定要吃得健康好吸收?為何要改變他!
阿北的孩子們聽到這個消息,慢慢的從四面八方回來(但也不是那麼急),與阿北見面。
他們吃飯、聊天,絕口不提治療問題,也不關切阿北吃什麼、正常不正常。
阿北展示了他安在胸口底下的人工血管,每個人都伸手去摸摸那塊硬凸凸的東西,然後嘖嘖稱奇一番。
阿北繼續堅持著他的飲食習慣,對蔬菜嗤之以鼻。
他的食慾不佳,快速消瘦,剛開始經常吃了就吐。
聚餐時我媽煮了營養的蔬菜肉湯給他,燉得爛爛糊糊的,覺得這樣的食物阿北比較能入口、能吸收。
阿北呸了一聲,扭頭不看。他繼續吃他的炸薯條,慢慢嚼烤肉,而且因為人生已經走到這一步了,他徹底放飛,有可樂喝可樂,喝咖啡要加3個糖包……
我媽每次細心做的食物阿北都一口不吃,她很生氣,跟阿北的子女們抱怨,希望他們勸阻阿北。
但孩子們(他們家最小的孩子都比我年紀大)態度很平靜,就是:為什麼要試圖改變他呢?讓他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不是很好嗎?
我媽的傳統華人觀念(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多活一天啊)和澳洲人的這種態度發生了強烈衝突,她打電話問我:為什麼他們都不關心自己的爸爸?
澳式思考2.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兒女無法探望奔喪也沒關係
事實上我媽很震撼的是,老爸爸病了,兒子女兒們來看看、一起吃飯,接著道別後就又走了。他們都告訴我媽:爸爸過世時可能我們沒辦法趕回來,就按照爸爸和你的想法去做吧。
事實上阿北真正親生的孩子(兩個)住在英國,只透過電話和父親說了話,互相祝福,他們沒有回來。
我媽問另外一個住在附近的兒子Alex(第二段婚姻時女方帶過來的孩子,據說進入家庭時4歲,阿北一直養育他到高中。他就住在離阿北家車程大約10分鐘的地方,也是與阿北和我媽來往最親密的),她說為什麼澳洲的孩子和父母不那麼親密?老父親病了,為什麼親生兒子不回來照顧?他們相處不好嗎?以前有過節嗎?
Alex說沒有這回事,但是,一直以來都是這樣。爸爸是病了沒有錯,能回來就回來看看,不能回來也沒有關係。他說: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。
這對我媽絕對是文化衝擊。我媽一方面覺得這樣不錯(我想怎麼過日子就怎麼過日子,你們誰也別干涉我),另一方面又覺得很不舒服(都沒人關心我,我好可憐好寂寞),她陷入兩難的同時,關注的重點仍然在阿北的飲食上頭。
澳式思考3. 照顧者做得盡心 病人一定要領情嗎?
她求助於每隔幾天來家裡替阿北施打藥劑的護理師。
按照我媽的意思,阿北食慾驟減,吃了吐,吸收力不好,當然應該用吃些有營養的東西才有辦法支撐身體。她希望護理師幫忙勸說阿北吃她煮的營養蔬菜湯。
護理師拒絕了,她說:讓他吃他想吃的東西吧。
這件事情讓我媽很崩潰了一陣,就是……阿北想吃的東西都不是一些好東西啊!
而且澳洲的醫療方式也震撼我媽。阿北施打藥劑後,身體經常虛弱。他累的時候在家大睡,但只要體力好了,他就自己換了衣服去開Uber。
是的,末期胃癌的阿北,仍然堅持去開Uber。他開車時間不長,一天頂多3小時。但他就是想開,不聽人勸。
我媽跟阿北說:我們不缺這個錢,你為什麼要辛苦呢?我們有房子、有房租、有存款,還有津貼,你看病根本不花錢,政府幾乎全額支付了,護士來家裡打藥也不用我們出一毛錢,你為什麼還要去開車?你開車能賺幾個錢?不許開車了!
阿北根本不理她,他到了時間仍然堅持去開車。
後來我媽發現,阿北假開Uber之名,跑去麥當勞吃炸雞塊、薯條和可樂。
是的,那些我媽視之為洪水猛獸的食物,阿北一點不少的吃著。
她又生氣又沮喪,中間一度打電話來跟我說:我覺得阿北根本不想要我照顧他!我做得這麼辛苦,他根本不在乎。
澳式思考4. 生命倒數階段 最好的不一定是最需要的
後來改變這一切的是醫院裡一個香港醫生。那個醫生能講中文和廣東話,在澳洲長大。他的父母都是香港人,因此在思想上能完全跟我媽溝通。
他以醫生的立場告訴我媽幾個關鍵的問題。
他說,阿北的治療不是治療疾病。
他說治療分成很多種,華人的治療概念是把病治好,恢復健康。但在澳洲,他們認為當疾病已經無法治癒,那麼透過醫療的手段讓人能在最後的時光裡活得有點尊嚴,是好的。
他說:所以妳先生的治療是不會痊癒的,他選擇了在最後日子裡過得著比較舒適。你想,當初他被送進醫院時狀況多嚴重?他痛得寢食難安,更不要說飲食。現在透過藥物,他能走能睡,能與人見面,還能開車出去偷吃速食。藥物能讓他這樣生活,但不能持續讓他這樣生活。癌症不會治癒的,他的時間越來越短了。在有限的生命裡,他只要願意吃,當然可以吃他想要吃的任何食物,只要能讓他快樂的食物,他都可以吃。
我媽很傷心,她說:但是我的蔬菜湯更有營養。
醫生說:是的,妳的湯一定是最好的,但妳要能理解,最好的不一定是最需要的。他吃了不開心,再營養再好的食物都是不好的。
我媽從那之後再也不煮什麼奇奇怪怪的蔬菜肉湯了。
澳式思考5. 人生最後 能吃得開心自在相處多好
事實上阿北這次來台灣,我們幾次吃飯,都約在飯店或吃到飽餐廳。
他會拄著拐杖繞行餐廳,選擇他自己想吃的……
各種起司(尤其是藍紋乳酪起司)夾小餅乾、炸雞塊、薯條和各種奶酪蘸醬、除了巧克力以外的各種小蛋糕、同樣除了巧克力口味以外的各種冰淇淋、霜淇淋……
按我媽的說法就是「完全不回本,不知道在吃啥」的夾菜。
星期四中午我們最後一次聚餐,我找了饗食天堂,想說這家餐廳菜色很多,但去了才發現,這是比較台灣的吃到飽,口味很台式,沒有飯店自助餐那種多種起司的選擇。
我當時相當焦慮,怕阿北吃不慣。
結果阿北繞了一圈,喜孜孜地端回來一碗酥皮玉米濃湯。
他說這碗湯最好喝……
他不吃酥皮(我媽照單全收),光喝湯,一碗一碗的喝,喝了4碗湯。
我忽然想起飯店自助餐的那些牛肉羅宋湯、海鮮湯,他當時一口都不肯喝,怎麼現在喝這個便宜湯喝個沒完了?
後來我想通了,那些料多味美的湯,在阿北看來,遠不如他喜歡的奶油玉米濃湯。
不是湯不好,是人的口味選擇。
阿北喝了4碗湯之後,開始吃各種冰淇淋和小蛋糕,奶油點心,來者不拒,最後又喝了一大加了很多糖和奶的咖啡。
我媽問他吃飽了沒有?
他說非常滿意,尤其是玉米湯,最好喝。他可以天天喝。
昨天在機場,我問阿北在台灣這3週什麼食物最好吃。他也毫不考慮地說是玉米濃湯。
我媽無奈地笑,說那種湯就是哄孩子吃的啊,我們誰也不吃了。
我妹說:可是啊,那天在餐廳裡,阿北每次去拿湯的時候,都不像一個病人。
她說因為酥皮濃湯要烤,有幾次湯品供應不及,阿北就乾脆站在湯品區,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廚師的動作。一看到新的湯出來了,他就雀躍地上前去拿了一大碗,捧回自己的座位上。
我媽無奈地笑,說自己也看開了。如果人生什麼都有一個數字極限,阿北現在就是吃一口少一口的階段,他只要願意吃、想吃、吃起來高興,就都很好。炸雞塊薯條可樂甜得要死的咖啡玉米濃湯或是冰淇淋……人生的最後如果能快樂地吃這些,也是很好的事。
我覺得阿北其實就是……比起吃什麼,更珍惜和大家坐在一起的時光吧。
(本文轉載自「我媽的異國婚姻—隱時說故事」FB粉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