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全承煥 圖/Shutterstock 責任編輯/吳丹華、陳莞欣
編按:我認為關係始終必須是動詞,它不該僅止於「家人」、「朋友」、「戀人」這樣的名詞,而是持續創造、分享彼此能相處的各種空間,它才會形成有生命的關係。要是不這麼做,無論是哪種重要的關係,終究都會失去意義。
想必你一定聽過「人是靠回憶維生」這句話。回憶具有一種奇妙的魅力,越是與他人分享,人生就會越豐富。不是只有好事才能成為回憶,因為事過境遷之後,有時痛苦或留下傷口的壞事也會成為回憶。我們就像這樣創造許多回憶,度過一天又一天。
回憶猶如一個寶箱,雖然不知道打開時會跑出什麼,但總之裡頭裝滿了讓我們不自覺漾開笑容的珍貴物品。此時的你,擁有什麼樣的寶箱、什麼樣的祕密抽屜呢?我自己就有許多幼年時期的回憶,其中有首詩精準地說出了我的心聲,就是李海仁修女的詩作〈回憶日記2〉。
即便一天內會打開數次
每次打開時 就又驀然懷念不已的
童年祕密抽屜
創造祕密抽屜的原因
難道是期待有人來關注的虛榮心使然嗎
裝滿了要替娃娃做衣裳的色紙與碎布
寫下未來夢想與童謠的筆記本與鉛筆頭的
童年抽屜 是就連黑暗都能化為
閃耀心動時刻的寶箱
經過無數年頭的現在 我的抽屜內
卻只堆滿了一無是處的塗鴉與塵埃
以及我一手打造的憂慮
那段無憂無慮、天真無邪、開朗又幸福的時光,無法再次重返的那段時光,至今仍令我懷念不已。那是對身邊的一切感到無比神奇,即便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會開懷大笑、大呼小叫,是「就連黑暗都能作為閃耀心動時刻」的日子,可是,為何如今我的抽屜中卻只堆滿了憂慮呢?
回憶分兩種:死去的與活著的 你夠珍惜活著的回憶嗎?
現實的疲憊,似乎就是依靠回憶所帶來的安慰去撫平。將往事打造成美麗的故事,為現在注入能夠好好走下去的活力,也激勵我們再次生氣蓬勃地走向未來。只要不失去勇氣,即便是曾經令我痛苦的回憶,也能從中獲得全新的領悟和能量。但是,我們應該如何對待那樣的回憶呢?我在閱讀一本小說時,邂逅了這段文字:
不見面的人,就與死去了無異。哪怕那人活在你的回憶中,終有一天也會徹底死去。在這世界中,有什麼事不會發生呢?儘管此時此刻和你牽著手,但只要放手道別之後,不就有可能無法再次見面嗎?總之我想說的是,你必須和喜歡的人持續見面,無論發生什麼事。
這是金城一紀中篇小說〈戀愛小說〉的句子。金城一紀是史上最年輕的直木賞得主,也是我個人非常欣賞的小說家,而我尤其喜歡這本書前面的段落。
他說,生命中需要的不只是回憶,重要的是將它打造成現實,也就是說,要對往後一起創造回憶的人全力以赴。如果有喜歡的人,就必須持續與那個人創造回憶,卯足全力去成為對彼此來說「活著」的人。
我們想起的回憶分成兩種,一種是與再也不見面的人之間的「死去的回憶」,另一種是和持續見面、維持關係的人之間的「活著的回憶」。兩者之間,能使我們的人生更加健康豐盛的是哪種記憶呢?當然是後者了。
和喜歡的人必須持續見面,因為唯有如此,才能以回憶為媒介,互相分享話題,持續累積新的回憶。為了建立「活著」的關係,我們必須時時付出努力,要是雙方都不努力,遲早就會變成死去的關係,無論是曾經何等親近、珍惜彼此的關係。
見面需要決心與時間成本 看到彼此還活著的樣子多美好
最近老友的母親過世,我去參加了告別式。因為兩人多年未見,所以稱不上非常親暱,但因為知道這種悲傷有多深切,所以為了安慰老友,我帶著沉重的心情前往靈堂。許久未見的老友的臉色顯得很蒼白,但神情似乎很平靜。在我表示哀悼後,便在告別式會場的某個角落坐了下來,過一會兒,朋友朝我走了過來。
「承煥,謝謝你。」
老友對我露出微笑,頓時我的心中五味雜陳,正苦惱著該怎麼開口的剎那,老友再次說道:「真的好久沒見到你啦,看到你還好好活著就夠了。」
雖然只是稍作寒暄,但我們在東聊西聊後向彼此道別,其中尤以「看到你還好好活著就夠了」這句話,直到現在仍在我腦海中縈繞不去。
沒錯,看到彼此還活著的樣子很重要。我們總是太過理所當然,認為無論何時都能見到珍惜的人,但要是彼此不見面,就無法稱之為活著的關係。建立關係時,最重要的就是「見面」,我透過金城一紀的文字,以及與老友之間的對話,深刻地體悟到這點。
對於儲存在手機或社群好友名單中的無數姓名,我不禁悲傷地想:或許對今日的我們來說,像這種彼此不見面、與死去相去不遠的關係要更常見吧?儘管隨時隨地都能互傳訊息、按讚,但更重要的,難道不是親自見面,看著彼此的臉聊天、分享溫度嗎?這些不是才能讓我們擁有更具生命力的人生嗎?
此時的你如何度過一天呢?是不是經常只是口頭說著「找時間碰面吧」、「找時間吃個飯吧」?我也經常把這些空頭支票掛在嘴邊,但現在卻認為,假如自己有很珍惜的人,就需要努力把對方當成「活著的人」來對待,不是只有聯繫而已,而是實際和對方碰面。
見面這件事需要很大的決心,它是一封訊息、一通電話所花費的力氣所無法比擬的。準備的時間、去和對方見面的時間、見面後相處的時間等,我們必須把這麼多時間花在對方身上,也因此對方必然是珍貴的。如果有人約你碰面,等於是他願意欣然承受這些麻煩。
一起走過的艱辛 也會成為珍貴的回憶
對於真正想見到的人,我們要有著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見上一面」的心態。儘管為此我們必須承受許多事情,卻能從中得到更多收穫─與珍惜的人談天、分享溫度並層層累積回憶。不只是令人開心的好事,一起走過艱辛的壞事,也都會成為美好的回憶。
荷馬史詩《奧德賽》(Odyssey)出現了這樣的句子:
朋友啊,我們對於災殃絕對不是無知的。這是我的想法,不過這次的事遲早也會成為我們的回憶。
《奧德賽》是描寫特洛伊戰爭的英雄奧德修斯(Odysseus)為了回到故鄉,在海上漂泊長達10年,並因此展開冒險旅程的龐大敘事詩。
他們在漫長的旅程中經歷了各種曲折,而這句話是在奧德修斯和夥伴在破壞一切的漩渦怪物「卡律布狄斯」和有6個頭的海妖「斯庫拉」之間進退兩難,最後好不容易逃脫之後,奧德修斯為了安撫夥伴所說的話。至今西方仍會使用「陷入斯庫拉與卡律布狄斯之間」(between Scylla and Charybdis)這樣的說法,類似於我們平時說的進退兩難、四面楚歌。
對經歷生命遭受威脅的險境的人來說,能帶來安慰的即是回憶。奧德修斯訴說著克服困難的同時,一切都將成為回憶,並用以激勵他人產生勇氣的這番話,讓人有了以更正面的態度看待人生的力量。
越是能使回憶空間化,它的根就會扎的越牢固,亙古不變地存在著。
哲學家加斯東.巴舍拉(Gaston Bachelard)曾在《空間詩學》(The Poetic of Space)一書中如此描述回憶。扎下堅韌的根部、亙古不變的關係,終究取決於彼此在相同的空間共度了多少時間。
「關係」必須是動詞 需要持續見面、對話、相處
在這條脈絡下,我認為關係始終必須是動詞,它不該僅止於「家人」、「朋友」、「戀人」這樣的名詞,而是持續創造、分享彼此能相處的各種空間,它才會形成有生命的關係。要是不這麼做,無論是哪種重要的關係,終究都會失去意義。擁有鮮少有機會看著彼此的臉、好好吃上一頓飯的家人,或不對彼此說出內心話的朋友或戀人關係,又有什麼意義呢?
國、高中時期,我和父親的關係有些生疏。父親被公司調到地方城鎮後,可能是因為父子倆一個月才能見上一次面,所以儘管父親總是帶著和藹的笑容說出金玉良言,但小時候的我卻對父親有種說不上來的距離感。偶爾父親說:「兒子,我們聊一下吧。」我也只會木訥地回答:「又沒有什麼好聊的……」
我和父親的關係好轉的契機,是在彼此試著努力增加相處的時間、分享感興趣的事物開始。我們刻意地增加一起用餐的時間,也一起去露營,慢慢地累積新的回憶,我才有機會聽到父親的內心話,稍稍理解他的心情,並且坦率地說出自己的感受。拜持續創造回憶所賜,如今我們才有許多能開心暢談的趣事,彼此也經常聊天。
與珍惜的人之間的回憶,並不只限於過去,無論是此刻或未來,我們都能盡情創造。越是認為親近的關係,就越需要持續創造、累積回憶。而且,為了讓回憶延續下去,最重要的即是持續見面、對話,努力把彼此的關係打造成有生命的關係。
為了使我們活著的今日在遙遠的來日留下美好的回憶,希望你能盡可能地和此時身邊心愛的人,持續累積開心幸福的回憶,因為回憶正是唯有活著的人的專利與祝福。
(本文摘自全承煥著,《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》,采實文化出版)